下一周的周末,夏儀又約了蔣媛媛見面,還是在原來的星巴克,還是在原來靠窗的位置,聶清舟依然坐在夏儀身邊。
夏儀開門見山地表明了她的決定——她不打算跟蔣媛媛走。蔣媛媛一下子就紅了眼睛,滿臉寫著傷心。
「媽媽,你沒有想過帶小延走嗎?」
夏儀此話一出,蔣媛媛睜著含淚的眼睛,驚訝地說:「小延他願意跟我走嗎?他奶奶願意放手嗎?」
「這些先不說,媽媽你有沒有過這個想法?」
「怎麼可能沒有,我虧欠小延最多,他生病的事情我都補償不清了。我就怕他不肯原諒我,之前也想著他奶奶特別寶貝他,估計死也不肯讓他跟著我。」蔣媛媛說著說著又哽咽起來。
「如果阿姨你能證明小延跟著你能過得更好,特別是他的病能夠得到及時治療,我想奶奶最終會同意的。至於小延自身,他心裡一直有您,只要您真心對他好,他應該會原諒您。」
從上一次到現在一直旁觀的聶清舟終於開口說話了,他抱著胳膊,條理清晰地對蔣媛媛說:「最重要的就是,阿姨您愛小延嗎?您想和小延一起生活嗎?您能保證再也不捨棄他,竭盡全力給他最好的治療條件嗎?您願意為此付出多少努力?」
蔣媛媛愣愣地看著這個穿著白色衛衣的半大孩子,似乎有點生氣:「你這孩子,怎麼這麼跟我說話?」
「我這大半年來算是夏奶奶半個孫子,夏儀和夏延的半個哥哥吧,夏儀請我來幫忙的。我沒有冒犯的意思,只是這些問題非常重要,時間門緊迫,我想知道您真實的答案。在這個時候說假話,以後只會折磨彼此。」
聶清舟真誠地笑了笑,但是態度相當公事公辦。
蔣媛媛看夏儀對聶清舟相當信任,壓著脾氣,認真道:「手心手背都是肉,我怎麼會不愛小延。我以前……我是不好,以後我一定會做個好媽媽。夏夏和小延無論是誰跟我走,我都會盡最大的努力給他們提供最好的生活。」
「那在夏延的面前,您絕對不要提起曾經來找夏儀,被夏儀拒絕的事情。您要堅持,您回來就是想要帶夏延走的。」
頓了頓,聶清舟說:「您的意思我們會先跟夏奶奶傳達,我們會儘力幫您。阿姨您想要帶小延走,必須要拿出足夠的真誠的行動,循序漸進才行。而且您不能總想著迴避夏奶奶。」
聶清舟說得一針見血,蔣媛媛移開目光,輕輕地咳了一下。
她總覺得面前的這個高中生不像是個孩子。
蔣媛媛在櫃檯結賬的時候,一不留神把信用卡掉在了地上。聶清舟彎腰幫她撿起來,遞給她,他彎起他茶色的眼睛,輕聲說:「剛剛阿姨您說,您擔心小延不原諒您。」
蔣媛媛皺起眉頭,從他手上拿走信用卡:「怎麼了?」
「小延大概會原諒您。可是夏儀,她永遠也不會原諒您了。」
面前這個年輕卻又沉穩的男生嘆息一聲,鄭重地說:「不是每件事都可以挽回,您已經失去了一個,不要再失去另一個了。」
蔣媛媛聞言轉過頭去,看向玻璃窗外站著的夏儀,她穿著淺棕色的大衣,側著身子用手指在衣袋口打節奏。
蔣媛媛彷彿看到了小時候的夏儀——吩咐她等著她就會在原地乖巧地等待,一步都不動,直到看到媽媽來了以後跑過來,牽起媽媽的手。
已經長大的夏儀也抬起頭望向這裡,眼睛含著一點淡淡的笑意。
蔣媛媛眼看那個白色衛衣的男生推開玻璃門走向她,跟她說了什麼,夏儀點點頭,然後轉過頭和他並肩走遠。
夏儀不是在等她,夏儀是在等那個男生。
對於夏儀來說,現在那個男生比她重要得多。
離開常川的這些年,蔣媛媛在外面交了好運,混得很不錯,也遇到了優秀的對象。其實時至今日她仍然覺得離開常川的決定是正確的,她並不後悔。她這一生總是被別人遷就與寵愛,所以認為即便她捨棄的東西,也一定會在原地等她,她還可以再彌補。
但是此刻,蔣媛媛突然被無以言表的悲傷衝垮。
她終於意識到,她失去了非常非常重要的東西。
失去就是失去,再也無法彌補了。
他們回去以後支開夏延,夏儀跟夏奶奶說了蔣媛媛回到常川,並且想帶走夏延的事情。
夏奶奶果然大發雷霆,拍著桌子說蔣媛媛敢來她就敢拿著掃帚把蔣媛媛趕走。她一個身體不太好的老太太,氣得罵了一個小時都不停,還是聶清舟通風報信說夏延快回來了,她才忍住了怒氣。
後來夏延和夏儀上學的時候,蔣媛媛硬著頭皮來找夏奶奶,沒說上兩句話果然就被夏奶奶轟走。
夏奶奶硬氣地對夏儀說,你們倆我老太太養得起,她一個也別想帶走。
那幾天夏奶奶就像個雄赳赳氣昂昂的鬥士,不明真相的夏延還以為楊鳳又來了。
但是很快,夏奶奶收到了一封從監獄寄來的信。
她看完那封信,沉默地坐在櫃檯前,一直從天黑坐到天亮。第二天聶清舟再見到夏奶奶的時候,她身上那股勁兒就像突然卸掉了一樣,白頭髮瘋狂生長,比以前看起來還要蒼老。
蔣媛媛第二次是和她的未婚夫一起來的,他們在此之前已經去過監獄見過夏儀夏延的爸爸,夏奶奶收到的那封信就由此而來。
這次夏奶奶沒有再趕蔣媛媛走,她勉強地坐下來,和蔣媛媛還有她西裝革履的未婚夫聊了一會兒。期間門她挺直了本來已經佝僂的背,似乎是希望不要在蔣媛媛和她未婚夫的富貴面前輸了陣仗,要為她的孫輩們爭一口氣。
在蔣媛媛未婚夫的安排下,夏奶奶帶夏延去外地做了一次非常徹底的,昂貴的檢查。
聶清舟和夏儀在小賣部看店,等到黃昏的時候夏延和夏奶奶回來了。夏延非常開心,雀躍地說醫生說他還可以進行矯正治療,恢復情況好的話,可以在設備的幫助下正常行走。
聶清舟聽著夏延說話,目光就轉到夏奶奶臉上,她慈祥地看著夏延笑著,笑容里卻又藏著心酸。
小延的病有的治,但是醫藥費不菲,且需要儘早介入治療。
這是個好消息,但因此她要送走小延了。
在夏奶奶的默許下,蔣媛媛第一次在小延在場的時候出現在了小賣部。
那時候聶清舟不在,後來他聽夏儀說小延反應很激烈,哭著指責蔣媛媛,蔣媛媛也哭了。她走的時候留下了很多東西,都是小延小時候愛吃的、愛玩的東西。
「小延不像我,他小時候其實很喜歡跟媽媽撒嬌,問她要這個要那個,所以他的喜好大家都知道。」夏儀這樣跟聶清舟說道。
聶清舟就花大價錢給她買了一大盒應季的奶油草莓,說我掐指一算,你最愛的水果就是這個。
夏儀捧著草莓愣了半天,然後笑起來。
蔣媛媛後來又來了很多次,每次說著說著就會哭得很傷心。小延是吃軟不吃硬的人,態度逐漸緩和下來。
蔣媛媛這次非常有耐心,她並沒有著急提出自己的想法,她周末開始帶夏延和夏儀去遊樂園,去公園,去博物館玩。
每當蔣媛媛把夏儀和夏延帶走的時候,夏奶奶就有點魂不守舍。聶清舟會下樓到小賣部里幫夏奶奶看店,陪她一起吃飯,在她身邊寫作業。
夏延也會覺得迷惑,有一次他坐在小賣部門口的椅子上,問聶清舟:「我覺得媽媽現在對我非常好,比對夏儀還好。為什麼呢?她不是更喜歡夏儀嗎?」
「可能是因為你小時候她不在你身邊,她覺得和你錯過了太多時光,很遺憾吧。」聶清舟靠牆站著,問他:「和阿姨在一起,你覺得幸福嗎?」
夏延遲疑了很久,才小聲說:「幸福。」
頓了頓,他又說:「可是我覺得有點對不起奶奶。」
「奶奶也沒有阻止阿姨帶你們出去玩啊。」
「是啊,為什麼呢?」
「不知道。畢竟阿姨是你們的媽媽吧。」
夏延沉默了,在沉默中聶清舟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旁邊的冰櫃。
夏延說:「總覺得現在的幸福很虛幻,好像要有什麼事兒發生似的。」
蔣媛媛帶夏延和夏儀出去玩的第四個周末,他們見到了蔣媛媛的未婚夫。於是那天聶清舟在小賣部等到他們回來的時候,夏延臉色不太好看,夏儀倒是很平靜。
夏儀跟他說,她覺得那個男人還不錯,以後應該會好好對待媽媽和小延的。
又和男人見過兩次面後,蔣媛媛才跟夏延提出來想帶他到美國一起生活。
那天夏延跑掉了,聶清舟在沙灘上找到了他。不愧是姐弟倆,跑都跑到同一個地方去。
夏延光著腳丫面朝大海,坐在沙地里。
聶清舟就也脫了鞋襪,拎著鞋子踩著沙子走到夏延身邊去。
夏延瞥了他一眼,幽幽地說:「你們都是一夥兒的吧。」
聶清舟大喇喇地在他身邊坐下,爽快地回答了:「我是早知道阿姨有這個打算。」
「美國好遠。」夏延發出了和夏儀一樣的感嘆。
「看起來很遠,但是有些在跨國企業工作的人,一個月出幾趟差來回往返也是有的。」聶清舟嘆息一聲,笑道:「能力強的時候,問題就會變小。」
夏延望著海面,海潮一下又一下地拍打上來。
「我們最難的時候她都不在我們身邊,憑什麼回來說帶我走我就要跟她走?」
「她大概是於心有愧,想要彌補你吧。」
「而且我走了奶奶和爸爸怎麼辦?」
「你姐姐還在這裡呢。」
「對啊,媽媽為什麼不帶姐姐走?」
「可能你比你姐姐更需要阿姨吧。」
「我怎麼更需要她了?」
夏延仍然嘴硬。
聶清舟轉過頭來看向夏延,他說道:「小延,你說過不想總是被奶奶和夏儀保護,你想保護她們的吧。」
「是啊。」
「客觀來說阿姨的條件很好,她能讓你變得更強大,無論是對於你的身體,你的學業還是你的生活環境,所以你更需要她。等你變得強大起來之後,世界其實很小,美國也不遠,你可以隨時回來,也可以保護奶奶和夏儀了。」
夏延看了聶清舟一會兒,又回過頭去看著大海。
那天他們在海邊坐了很久。
夏奶奶就在不遠處佝僂著背,一直看著。